嘉宾何宇鹏

前一段时间,因为难得的机缘,20位“青睐”朋友光临了南观音寺古建修复现场,由“故宫二代”何宇鹏和曾长期在故宫进行古建修复师傅们现场讲解并示范,亲眼见证了一砖一瓦、一钉一架,都是怎样重现在古建筑之上的。

南观音寺位于北京西南部广安门外手帕口桥附近,是著名的京城外八刹之一,文献记载始建于金朝,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明中叶时期南观音寺中“有僧无为驻锡于此,大宏经典,为京畿讲院之冠”,后几经辗转变迁,现遗存有一座偏殿。


(资料图)

几年前,专研玛尼石刻拓绘的艺术家何宇鹏将其租下,作为工作室大隐隐于市。这一次,何宇鹏邀请来曾经一直为故宫做古建维修的队伍开始对古寺进行大规模修缮。何宇鹏是故宫子弟,其父即为古建专家。他在故宫从小玩到大,耳濡目染了许许多多文物古建的修复整新。

“青睐”是《天天副刊》组织读者线下参与的传统文化活动项目,仅今年已举办活动近20场。这一次,“青睐”朋友们与何宇鹏及古建维修师傅们一起,又度过了一个难得的下午。

殿前廊下搭建起高高的脚手架

这一次活动报名很是踊跃,抢票成功的会员开心地说:“没想到能去古建大殿‘上房揭瓦’了!”

可是,想找到南观音寺并不那么容易。按图索骥到达广安门外手帕口桥附近,一条繁忙的大街上哪里见得到一星半点的古建筑身影。几经寻找才发现,原来它隐身在一扇绿色的大铁门之内。

铁门内是一座大院,据说早前曾是南新仓小学的操场。院子终端赫然端立着一座殿宇,形态颇巍峨,远远可见其硬山顶造型,据说,这座大殿曾作为学校的教室使用。转过屋角是正门,门侧一棵几抱粗的大树映入眼帘。在它投下的大片阴凉中,主人何宇鹏郑重介绍,这是一棵山槐,是南观音寺兴建后一位僧人栽种,如今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距今已有1200年了。目前这棵山槐仅余半边活体,园林局来给做了修补,它还是挂红牌一级古树,所以属于园林局和文物局双管状态。

说到南观音寺,原来是俗称,其全称为敕建海慧禅林,兴建于辽金时期。何宇鹏介绍:“当年庙宇规模很大,现在只遗存下一座偏殿,是当年僧人的抄经处。庙在清康熙年间重修了一次,所以康熙为它题过字。”

这座偏殿是标准的正开三间,两进。殿前廊下搭建起高高的脚手架,几位身着有“房二”字样工作服的师傅正在上面忙碌着。“大家看,师傅们正在上飞头。”何宇鹏低头捡起一个东西,递给大家看,那是刚刚拆下来的飞头残件。

为了让大家领略得更加透彻,何宇鹏也爬上了脚手架,指着实物讲解。当天风很大,他的声音从高处穿飘而下,一口京片子质感十足:“飞头是挑檐,是为了防止雨水打门、打墙,有了飞头,雨就可以顺着房檐飞出去了。”继而,他又解释着什么是檩,什么是椽,如何上瓦,望板又是什么。

这时有团友仰着头提问:“为什么不用油毡?”

伴随着故宫师傅锯木头的声音,何宇鹏答:“盖新房没有铺瓦之前可以从上到下全用油毡,但只做局部维修时一般不用。而且对于古建来说,油毡会影响雨水的挥发,而雨水淤积时间久了会压塌椽檩,也会造成木头朽腐,所以油毡能不用就不用,用木板能透气透风,潮气也更易散发。”

故宫太和殿在康熙年间进行过大修,所以已不全是明式建筑

更多的知识点需要按图讲解。何宇鹏利索地爬下脚手架,带大家进殿。进得殿来,何宇鹏的工作室也展现在大家眼前。

大家围着工作长桌坐拢,不及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各种物件,何宇鹏已经拿出几张图纸,给大家解释起什么是抱头梁、什么是穿插梁,又解释椽和檩的关系,“檩是承重的,与房子正向是纵向平行关系。檩上架椽,铺好后上面打望板,望板上面下灰背,灰背上下坨泥,坨泥上面压底瓦,底瓦上面扣扣瓦。”何宇鹏指着图纸一一解说,简直可称掰开揉碎。随后,他又将三架梁结构、五架梁结构也解释得明明白白,并告诉大家这间殿为七檩硬山顶形式,从地面起到脊檩高度为十米。

有读者有备而来,将自己准备的资料图递到何宇鹏手中。何宇鹏便就着读者的问题讲起了唐、宋、明、清各时期的建筑特点。“明代早期建筑上瓦之后没有窝坡,咱们这座殿就是这样,房顶线条硬朗一些,是直线下来的。我们去故宫看好多大殿的房子,它是有坡度的,大多是前缓后陡,这跟朝代建筑特点有关系。”

何宇鹏还说,故宫太和殿在康熙年间进行过大修,所以它已不完全是明式建筑,如果想看明式太和殿样式,可以去参考长陵的祾恩殿。“祾恩殿的殿座与大殿还是成比例的,看着很是舒展。故宫太和殿左右各缩进一些,所以从下向上看太和殿,殿座大,殿宇相对小。”

“老师,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后来中式建筑屋檐越来越小了?”这时何宇鹏被工人师傅叫了出去,屋里的读者自行讨论了起来。有的说是因为屋檐越大,屋里的采光越差,所以慢慢改变了;有的说是因为材料和结构的变化;还有的说是因为取暖,因为明清建筑有火墙了;还有的说房檐大是为了挡雨,尤其是在还没有采用砖构的时期。

何宇鹏回来后解释:“屋檐做小主要是建筑梁柱体系承重受力优化,因为飞檐挑出受力全在斗拱,最初也是为了美观,但后期维修也不容易,一修就需要揭顶,很麻烦。但房檐变小也是在民居,宫殿变化并不大。”

又有读者问:“听说房顶上长草会对房子产生影响,是真的吗?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何宇鹏答:“房顶长草对房顶产生影响,主要是因为草籽发芽会拱瓦,瓦被草根拱开缝隙后,雨水会顺着缝隙渗入下层坨泥,随着缝隙扩大房顶就漏水了,所以需要预防。方法是扣瓦后在瓦缝里面填充麻刀灰,瓦上完之后,再在瓦缝里抹上一些掺有生石灰的灰泥,是为了烧死草籽。”

何宇鹏还谈道:“我国盖房是先起柱后再上檩,檩子上架椽,房顶都好了,再砌墙,所以墙基本是不承重的,所以要防止房顶漏水侵蚀腐朽梁架结构,一旦漏水离塌房就不远了。另外我国南北方的房上瓦也不一样,南方的房上瓦不上望板,不下坨泥,直接扣瓦,那就薄,它为了散热,不需要保温。”

对前后坡的部分望板进行了更换用的是8年的红松木料

在这次维修过程中,何宇鹏发现大殿房顶的上半部分有些异常,仔细查看之下,发现它铺装的是页岩板,而不是常用的木板。最初,何宇鹏分析使用页岩板是因为木料不足,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认为就是为了让顶部上部分更结实耐用,还有可能是为了让雨水更好地顺坡流下去。”

维修发现年代久远的板子已经糟朽,故此大殿维修对前后坡的部分望板进行了更换,用的是8年的红松木料,一是因为松木板透水透气,二是晾晒8年的红松木料木性已经稳定不会轻易变形。修缮中发现年代相对不太远的,是近代重修过的飞头,还可以看到飞头和圆椽、望板之间的衔接,那里并不是传统中说的榫卯衔接。何宇鹏说:“因为只用榫卯撑不住,所以还是上了大钉。我们这里有拆下来的大钉,大家可以看一下,老的是方钉,新的是圆钉。”

“为什么钉子是方的?”“因为圆形不好打,在铁匠那里打圆儿是个难活儿,但是方形好打。”原来,在大家手中传看的每颗钉子都经过铁匠的一锤一锤,这手打出来的质感很沉,压手的感觉仿佛浸透岁月的沉淀。

殿中的厅柱很是显眼,何宇鹏介绍,那是金丝楠木的。“当年租住进来时它已经非常陈旧了,我把它修旧如旧,呈现出现在的模样。”

何宇鹏给厅柱做了防潮处理,用了地丈防潮。大家听得一脸蒙,什么是地丈?如何防潮?何宇鹏笑着解释:“地丈就是从地面起向上一丈,缠上防潮的东西,我缠的是猪血麻。猪血麻不防虫防腐,主要起防潮作用。”

但何宇鹏继而说缠完后挺后悔,不是因为外观,而是因为错估了防潮效果。“因为这座殿原本是有殿座的,后来改小学校,就在垫操场时把殿座垫平了,这也使得这根柱子的潮气不是从外边来,而是直接从木头底部长潮气,从木头芯里发出来,潮气向外散发时柱子的漆面都会被炸开。”何宇鹏由此总结,地丈缠麻这个传统方法只可防外边的潮气,对木头内部的潮气作用并不好。

修地丈是5年前的事。

5年前,何宇鹏与南观音寺相遇。在此之前,北京市文物局1986年对大殿做了一次重新评估,结论是不具备文保价值,可以拆除。当时此地还是小学校,因为拆房的花销学校无力承担,所以一直作为遗存处理。

何宇鹏记得当时大殿殿角已经塌了一边,西墙也是歪斜状态。但他仍然将其租了下来。“我进来后先扫屋里的土,因为房子老,那坨泥都被冲刷下来了,屋里的土老厚,数不清撮出去了多少簸箕。”

父亲是古建专家,遇到不懂不会的去请教老头还不愿意理他

何宇鹏从小就与古建筑有着不解之缘。他父亲是古建专家何纪民。何宇鹏从小上的是故宫幼儿园,基本是在故宫里玩大的。

读者们立刻对何宇鹏的身世和经历好奇起来,纷纷请他讲一讲。何宇鹏于是告诉大家:“我家在故宫大墙外俗称‘13排’的故宫宿舍区,家里的窗户正对着护城河,父亲经常在晚上打开窗户甩出鱼竿,就从护城河里钓鱼了,有次钓上了条大鱼,那条鱼全家吃了整整一个星期……那时候幼儿园阿姨经常带着一队走路还踉踉跄跄的小朋友们去故宫各处活动,比如去那时尚未开放的乾隆花园拔草,拔着比自己还高的草……”

童年的何宇鹏几乎走遍了故宫的每个角落,寻宝、探秘是小伙伴们的日常游戏。更难得的是,他也从小就目睹了故宫专家们修文物、修国宝、修古建,对文物字画鉴赏的眼界耳濡目染地培养了起来。

何宇鹏的父亲1979年即供职于故宫古建工程队,可以说是“修了一辈子房”。这使我觉得整修房屋是何宇鹏在完成儿时的一个梦想,这座大殿或许是他梦寐以求的一个玩具。

修古建并不便宜,最初何宇鹏请不起小工,基本都是自己出资自己干。遇到不懂不会的去请教父亲,老头还不愿意理他。“我爸常说的就是你要修的挺复杂,咱家有本书,你去看吧。”

何宇鹏在调制刷厅柱的桐油腻子时,由于配比做得不太合适,刷完的柱子表皮干硬得和铁皮相仿,更麻烦的是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怎么办?何宇鹏说:“我傻了吧唧地用砂纸打磨,膀子都快甩折了,也没打下去多少。之后我家老头说,你可以用磨刀石。”何宇鹏当时心里一阵气,心说您早说啊!

重扶椽子头时何宇鹏也向父亲请教了,“老头还是不细说,就说小时候带你做鸟笼子,你想想是怎么编的,按那方法弄就行。”何宇鹏说当时傻在当地想了半天,“哪儿想得起来啊!”

何宇鹏一方面被逼一方面赌气,干脆自己边学边干。他记得当初修殿角时,自己弄个架子上去,先摘瓦,摘完瓦之后卸土,发现飞头和望板全是糟朽的,于是一点一点抠,抠完之后发现屋顶露了天。他担心自己装不回去,爬下架子回家找书,最后按书上的结构图,用相对简单的方法整修齐整,他还总结经验:“不是特别好,飞头小了。”

房顶上的老瓦何宇鹏都要原样放回去,他还在瓦上见过工匠的刻字,那应该是造瓦工匠的名字。但何宇鹏说自己现在不太敢上去了,“因为越来越感觉到坡度大,上去腿打哆嗦。”

殿外的脚手架上,几位师傅还在手不停闲地忙活着,他们都是何宇鹏从故宫古建修缮队请来的。“古建修缮队最初叫古建队,后来归属到古建部才改的名字。这几位师傅在修缮队算是年轻的,都50多岁了。可以说这个行业算基本断代,少有人能上房干活了。”

“我是靠做拓绘弄这房子”

读者们都知道何宇鹏是一位玛尼石刻拓绘艺术家,大殿工作室的墙上案头到处可以看到他的拓绘作品。大家在惊叹欣赏之余不禁问:“修房子交房租和艺术创作之间有没有矛盾之处?”何宇鹏听后略愣了一下,随后回答:“我是靠做拓绘弄这房子。”

说起来,何宇鹏与玛尼石刻及石刻拓绘之间的关系也是机缘巧合。但他只是简单地一语带过:“当时去看玛尼石刻板就有感觉。”

何宇鹏师从藏学大师叶星生学习绘画及藏学知识,由此接触到了藏地玛尼石刻。用叶老师的话说,他这个学生看到玛尼石刻时“眼睛里放光”。何宇鹏确实被玛尼石刻艺术独有的美吸引了。

何宇鹏还是颐和园裱作大师王敏英的关门弟子,他师从王老师学习中国皇家宫廷内檐装裱、皇家囊匣制作、古籍善本修复等非遗手艺,也曾跟随过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已故研究员沈伟研习制印术。

玛尼石刻板来自于藏区,何宇鹏说待大殿整修工程结束后就要去甘孜。“甘孜有一个大的玛尼城,有不少人在那里做石刻生意。传统的玛尼石刻匠人充满信仰,他们的生命几乎是在流浪,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是一种修行者的状态。现在的石刻工人也图快了,所以很多时候缺少了神韵。”

看到大家仍然有些茫然,何宇鹏干脆带着大家进入他的里间工作室。掀开门帘的一刹那,各种前所未见的玛尼石板、精美绝伦的拓绘作品以及新奇古朴的拓绘工具令人眼前一亮。何宇鹏先指着石板又指着作品说:“拓绘不仅是还原同时也是创作,说实话一般的拓片是一个平面,呈现不出立体感,拓绘需要在传统技术上结合对景深和雕塑的理解。比如要拓一个无畏手印,手印一手在前,颜色就应该深一些,身体其他地方相应颜色要浅一些,这样拓出来的感觉才是立体的。”

何宇鹏前段时间刚刚被西藏自治区评定为自治区非遗传承人。“但说实话,那儿原来也只有玛尼石刻,这套东西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何宇鹏在古老的拓印工具难以寻觅的情况下,创造性地使用现代工具。他的作品中既有全形拓,也有注重留白、勾线的艺术化创作。这一切创作的工具是拓包,拓包就是何宇鹏的笔。我们看到工作台上有好多个红色的布包,大大小小,圆圆滚滚,布面上沾染着黑或金色。何宇鹏说:“做墨拓的话,一般会用到从大到小5个包。”“在哪里买拓包?”“自己做,都是自己做。”

“您这样的作品一般一幅要做多久?”精工细作的拓绘作品令读者们提问的声音都不由得减低了。“一张小幅的无量寿佛,一年最多做不过50张。做这东西,主要耗时在设计和心力上,不能保证每次都做得让自己满意。”

出于对玛尼石刻和传拓这门古老技艺的敬畏心,何宇鹏在每次制作拓绘前都要焚香静心。他说,拓印跟印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拓绘同样的作品时,每一次呈现的韵味都不相同,因为每次创作都融入了不同的情绪和感受。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长时间埋头于书案创作的何宇鹏没有惯发的颈椎毛病,这几乎令他自己也难以置信,“或许是我从事的这项技艺,冥冥中在保佑我吧。”

南观音寺大殿的整修工程前前后后需要近一个月时间,现在,大概极少有人这样修房了。我们盼望着目睹它整修后的新颜,也盼望着何宇鹏在大殿工作室创作出更加精美的拓绘作品。

文/本报记者王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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